与卡夫卡的其他小说一样,《城堡》中的时间描述也并不突出,显得朦胧含混,如同许多研究者指出的,像一个无时间的神话王国。
以主人公K的入睡和苏醒为节奏,直到未完成的结尾处,故事延续了六天。在这六天被叙述的时间里,叙述节奏日趋缓慢,与之相应的是主人公的行动能力也日益减弱,感官意识逐渐衰微,从前四天四处奔波,积极求助,费尽心机,努力辩解,到最后两天身心困乏,消极倦怠,成为冗长谈话的被动倾听者。
逐渐单调静止的时间流似乎暗示着,以线性时间序列为基础的事件性和因果性不再重要,行动还是等待区别不大,都只是一场权力摆布下的耗费生命的游戏,如同奥尔迦叙述父亲经历的“镜子文本”所揭示的那样。无论K怎样变换计谋,他的行动几乎是循环式的,情节并没有得到有效推进。
小说中人物的时间感知变得不可靠,只有通过空间化,时间才变得可见,身体成为时间向空间转换的场地,用身体空间参照感知时间的流动,时间的流逝刻写在人物急速衰老的面貌体态上。而小说通过叙事又在这种从不可见到可见的转换过程中蒙上了一层掩饰的面纱,使得可见性本身成为了问题。小说大部分时段都笼罩在黑夜般的昏暗中,重要的场景也是发生在夜晚,如第一天K的到来、第二天与弗里达相识、第四天拒绝审讯、第五天夜晚至第六天凌晨被动受审。黑夜强化了小说神秘的基色,也使小说成为一个梦的时空。
小说以木桥作为故事的起始空间,K久久站立于上,打量着被白雪覆盖的村庄,和无迹可寻的城堡。桥连接两端,跨越深渊,弥合距离。但是在卡夫卡的小说中,却常常是主人公踌躇徘徊之地。为了寻得过夜之处,K越过木桥,进入村庄,来到“桥头旅馆”。对于K来说,这个被称作“桥头旅馆”的客栈,更具有生存意义上的指涉功能。如果我们把“桥”理解为一种空间上连接彼此的功能,那么“桥头旅馆”则是一种中间地带,暗示着K的生存的中间状态。如同在卡夫卡的许多作品中,如《一个乡村医生》、《在法的门前》等,主人公都徘徊在这个存在意义上的中间状态,永远回不到家园,也永远进入不了法的体系。进入桥头旅馆的K也将复写同样的命运,始终在中间地带盘旋,而永远无法真正进入城堡体系。
在诺依曼看来,小说的这个开端是对出生的描写。卡夫卡曾经说过:“我的生活是出生前的犹豫。”桥上的停留似乎就是踌躇的片刻,而出生则“意味着主人公迈出家庭的三角(和无性)关系,步入社会化的世界,这是由职业和爱情构成的世界,主人公必须设法立足其中”。(Neumann,Experte der Macht:140)K似乎有着与成长小说中的主人公们一样的社会化目标,但从情节的发展来看,K并没有像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学习年代》中的主人公那样真正得到发展,而是主体性遭到挤压,逐渐萎缩。从这个意义上,可以把K看作是反成长小说的典型。